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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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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論是成魔之前還是之後,他很少遇見不對他畏懼的家夥。

「我能讓你死。」他說。

男人哼笑一聲:

「我本來就要死了。」

「喔?」

公子挑眉,拇指輕輕摩擦著中指與食指:

「我能讓你死得非常、非常痛苦。」

「這我也知道。」

男人咬緊牙關:

「不要緊,反正我死得很快,你的折磨有限,我只會痛一下下,很快就沒感覺了。」

「那麽。」

公子沒有退意,繼續又說:

「我會去找到你留下的每個子嗣,把他們逐一殺死,讓你死得毫無意義。現在它們都還是卵吧?我會一個、一個、一個的捏破——」

男人終於崩潰,立刻變了臉色,哀嚎的大叫:

「不要!」

他在暗無天日的地方,孤孤單單的存活了十七個年頭,終於盼得離開,在短短的時日裏尋找伴侶,為的就是要繁衍後代。他死不足惜,畢竟是註定的,但他的子嗣卻不能受害。

他是一只蟬。

蟬,又喚知了。

因為被這麽稱呼,所以天地間的事,就算他不想知道也不由自主,在夏季時只好厭煩的一直叫「知了」、「知了」、「知了」——

就算這麽叫,該知道的、不該知道的事,還是會溜進他耳裏。他們除了留子嗣之外,都會帶著過多的答案死去。

「那麽,我問什麽,你就得答什麽。」

公子打了個響指,要淚流滿面的蟬精擡起頭來。

「秋季已末,你是最後一只蟬,所以知道得最多。」

他只能點頭,但是很快的又痛苦搖頭。

「我雖然知道,卻不能說。」

他只有能力知,卻沒有能力說。

公子不看蟬精,而是仔細端詳著光潤無瑕的手,用最慢的速度仔細揉撚。流露的無聲威脅,讓廂房內連空氣都不敢流動。

他磕頭如檮蒜,拚命哀求:

「公子,求您放過我,我——」

一塊水晶出現在小小的眼睛前,輕輕的搖晃。裏頭的黑血晃蕩成波,唯獨那滴小小的嫣紅懸空,一動也不動。

「這是什麽?」公子只要答案。

蟬精楞住,雙眼盯著水晶,小小的眼珠隨著一會兒左、一會兒右,看得舍不得眨眼,眼淚也止住了,甚至露出求之不得的表情,用力吞了吞口水,滋潤突然幹澀的喉嚨。

「如果公子您能把那滴血給我,讓我喝下之後,我就什麽都能說了。」

他身體顫抖著,衣衫發出摩擦聲,卻不再是因為恐懼,而是無比的驚喜。

公子偏著頭,長發落在衣衫上。他傭懶的先看了看水晶-再看看蟬精,把水晶隨意扔去,半點都不在意。

蟬精誠惶誠恐的接住水晶,就怕摔破了。他握著水晶,湊到嘴邊,小心翼翼的只吞咽下紅血,沒讓黑血碰觸到嘴。

剛吞下紅潤的血,他就猛地擡頭,雙眼發直的顫動。黑發中的白發都脫落,生出的是更強壯的黑發,臉上的皺紋也消失,轉眼從有些疲倦的中年,變回精神抖擻的青年。

「呼——」他嘆息著,也回味著,如似銷魂。

啪!

響指聲再起。

蟬精連忙回過神來,興奮的開口:

「這是神族之血。」

因為吞咽神血,他就跟同類不同,不但有了說的能力,更不用在冬季到來時死去。他將可以活得很久很久很久,而且始終青春不老。

這是因禍得福啊!

蟬精欣喜不已,感受著神血帶來的改變。他身強體壯、氣血暢旺,能夠繁衍無數子嗣,甚至能看到蟬族之間傳說已久,卻不曾見過的降雪之景。

再也沒有族類可以嘲笑他,什麽叫夏蟲不可語冰。

公子面露訝異。

「神族?」

「是的。」

俊美的臉龐下,有不知名的東西鉆動,在俊容上一下子凸、一下子凹,景象詭異而駭人。那東西不斷從公子頭部湧出,順著頸項溜下,游走在皮與肉之間,幾乎就要裂膚而出。

「她是神族?」

「是。」

難怪她的能力遠在他之上。

許久前的記憶,此時出現在腦中,那可恨的聲音在腦中回蕩,清晰得就像是昨日才聽見。

奉神族之命,我判你流放到萬裏之外,不得再歸回硯城。

驅逐他時,姑娘這麽說過。

神族。

那句話是線索,卻也誤導了他。

牽神族之命。

一直以來,他以為姑娘是奉命於神族,卻沒有料想到她本身就是神族。不論是

身為責任者時或是成魔,要對抗神族都是幾乎不可能的事——

幾乎。

他在入魔前讀過的那些書冊中曾清楚記載著,即使非常非常稀罕,卻也有神族真正被擊敗的例子。這證明他不是完全沒有機會。

「她把夫人封印在哪裏?」

他問出最亟欲知道的問題。

蟬精張開口,欣喜的臉色乍然有些詫異。他閉嘴,再張嘴,重覆了幾次,最後挫敗的放棄嘗試,不甘心的回答:

「我不知道。」

原來這世上竟有他不知道的事。

公子微微擰眉,沈默了一會兒,直到竄出七孔的扭曲黑蛇不再因怒意而激烈舞動、慢吞吞的縮回去後,才又再問:

「她已經是神族,驅逐我後大可離去,為什麽會留下,繼續擔任責任者?」

成為神族,是責任者期滿後的報酬,她不需多費一番功夫。

「是因為雷剛嗎?」

這可能性最大。

但是,卻又說不通。

身為神族,姑娘大可以為所欲為,三年多前就帶走雷剛、遠離硯城。她繼任責任者,反倒會讓心愛的雷剛成為期滿後的犧牲品。

蟬精搖頭晃腦,臉色和緩了些。

「是。」

他先肯定,但又回答:

「也不是。」

公子不接受模棱兩可的答案。

「解釋清楚。」

「姑娘留下,某部分是為了雷剛。」

蟬精說著腦中源源不絕的答案:

「但是,她擔當責任者也是必須的。」

「為什麽?」公子瞇起眼。

「這不是她第一次擔任責任者。」

蟬精語出驚人:

「五百年前,她就曾擔任責任者,期滿後獻出犧牲,當時就成了神族。但是,她的方式受到質疑,於是必須重覆擔任第二次。」

如此一來就說得通了。

公子舔了舔嘴角,舔去一些笑意,卻還留了一些在唇上。他嗅見機會的味道,很可能就是姑娘的弱點所在。

「她當初是用了什麽方式?」

「姑娘第一次期滿時,獻出的犧牲是個威力極強的大妖。」

五百年前的事,蟬精說來還是有條不紊:

「大妖的能力與當初的姑娘難分上下,姑娘沒有與它為敵,反倒與它成親,期滿後犧牲大妖,也為硯城去除大患。」

公子眼中精光一閃,陡然明白過來。

「她騙了那個大妖。」

這女人的心思盤算得那麽深,所作所為都對她有利。

「她對大妖是虛情假意。」

最是在乎,卻未必是情愛。

她在乎大妖,說不定是為了除掉它,如此才能一舉兩得。

「神族間就有此一說。」

蟬精點頭,道出深藏已久的秘密:

「於是,姑娘再臨硯城,第二次成為責任者。」

「這次,她遇見了雷剛。」

他深深記得她有多麽在乎雷剛,甚至早早就做了防範,讓雷剛從人變鬼,隱沒他的鬼名作為保護。

公子這麽想著。

但是,他很快又變得不能肯定。

雖然見過姑娘如何對待雷剛,深深的在乎,看似深情,卻只有她知道是不是真心真意。畢竟連神族都不知道她情意的真假。

這一點,不需要問蟬精,公子也曉得不會有答案。

他沒有怒,更沒有半點沮喪,笑意仍在。

至少現在已經確定雷剛會是個關鍵。不論她是真情還是假意,雷剛都會是不可或缺的存在,有了這個弱點,她即使是神族,也未必立於不敗之地。

窗外,秋意褪盡。

冬天來了。

蟬精深吸一口氣,懷抱無比興奮,感受著從未體驗的凜冽氣息。什麽時候才會

下雪?雪是什麽溫度?摸起來是什麽觸感?吃起來會是什麽滋味?他全都迫不及待想知道。

他站在窗口,挺起胸膛。

倏地,某種東西從體內沖撞、穿透他的皮膚疾飛離去。速度太快,他只隱約看見一抹殘餘的碎紅。

禪精艱困的伸出手,想要挽回離去的神血,卻在下一陣冬風吹起前就僵著身軀,維持最後的姿態死去。

世上註定了蟬不知雪,任何一只都無法違逆。

公子站起身來,望著神血離去的方向,也是木府的方向。姑娘察覺他的出現了,時間雖短,但已經足夠讓他問出幾個跟她密切有關的問題。

白袖揚起,他嘴角含笑,身軀如燃燒的蠟燭般融化,流進廂房的陰影處,最後完全消失不見。

他得到重要訊息了。

廂房裏頭,久久無聲。

店小二耐心的等啊等,從滿腔期待等到惴惴不安。

他先用一只耳朵,忐忑的貼在門上偷聽,始終聽不見動靜。眼看客人來了又走,不論是其他廂房,或是開放的桌臺,都換過好幾次客人了,就是裏頭那個說要給他小費的貴客還沒有喊結帳。

這、這、這該不會有啥差錯吧?

他把整個人貼上去,像壁虎般貼著門,力道還不敢太大,就怕把門碰開了。

砰!

一顆爆栗用力砸在他腦袋上。

「唉啊!」

他慘叫一聲,腳步顛了顛,身子搖搖欲墜。

掌櫃站在後頭,氣呼呼的罵著:

「你這小子,整晚都看不見蹤影,喊也喊不來。店裏忙得快翻天,誰都累得快趴下了,只有你一個人偷懶,躲在這裏不做事。這回我非扣你冥餉不可!」

店小二心裏發急,顛得更厲害。

「不、不——」

字未成句,他已經控制不住,重重撞開雕刻花鳥的木門,倒進大半晚都沒開的廂房。

「掌櫃的,我沒偷懶,是有個貴客在這裏,我得伺候著。」

他大聲辯解,慌忙站起來,想要向客人賠不是,轉身卻驚見杯盤狼藉,好酒好菜都灑了,瓷器也碎裂,桌子更是翻在墻邊。

至於貴客,則是面朝下,半個身子掛在窗口。

「這是怎麽回事?」掌櫃焦急的問。

糟糕,該不是出人命了吧?

店小二沖到窗邊,把財神爺抱回來,臉色發白的伸手探了探鼻息,急得頭上冒汗,大聲喊著:

「掌櫃,快快快,去請大夫來啊,客人沒氣了!」

嗚嗚嗚,他的小費啊,這下子沒著落了。

掌櫃卻沒有離開,反倒走過來,仔細看了看死者。一看那長相,他的眼淚差點也流下來,伸手又朝店小二後腦狠狠連打好幾下。

「請什麽大夫啊,我這頓賠得還不夠嗎?」

他在廂房裏團團轉,從灑落滿地的殘羹散酒辨認。

「唉啊啊,我上好的五十年竹葉青!還有這靈芝燉雞、這餺龍魚、這蟹黃湯包、這藕心鑲肉、這——還有我的瓷器啊!瓷器啊!」他握拳哭喊。

店小二看不下去,忍不住說道:

「掌櫃,人命要緊,您還顧什麽酒菜?」

「什麽人命?」掌櫃火了。

「就地上這客人啊!」

「這根本不是客人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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